「小碗,幫我拿一下包。」聽到她用中文叫我的名字,吃了一驚。來這裡後好久沒人這麼叫我了,咋一聽好像在叫別人似的。

小碗寄與表姐扶貞平日交流很少,但美麗婉約的阿姐舉手投足都在小碗心裡刻下了淡淡的影子。然而,阿姐的懷孕改變了兩個女孩的生活軌道……阿姐決定生下這個孩子獨自撫養,而小碗亦從中體會到美麗女子的堅強與獨立。

幾年之後,成為都市白領的小碗在大雪紛飛的北國打開阿姐寄來的信,陽光熾烈的西貢再一次牽動著她的思念。

阮扶貞是她的名字。

「會。」我說。

扶貞上班的時候,我曾百無聊賴地偷偷進去她的房間。牙白色的床單被子疊得非常隨性,咋一看像坨開過了花期的白水仙。梳粧檯倒是很大,零亂地放著許多外國商標越南文字的粉底,唇膏,香水之類的,從包裝和設計上看得出是幾個有名的外國牌子,不過是由越南本地生產的罷了。扶貞似乎不怎麼用護膚品,僅有一罐黃油和護手霜,乾巴巴地擺在角落裡,儼然失寵的狗。

我不知道。

扶貞上班以後,我就一個人搬了凳子來到院子,在屋簷下看書。西貢的烈日甚是濃郁,明晃晃的,雷厲風行的日光像鋸齒一樣赫然把白日和陰影劈成兩爿。雖然蜷縮在屋簷的陰影裡,可是看不了多久,太陽穴就會隱隱作痛,眼睛也酸酸的。

內容來自YAHOO新聞

扶貞的房子有個狹小的院子,清早起來我蹲在院子裡刷牙洗臉。院子裡栽著鳳仙花和天竺葵,以及僅有的一棵結實的黃檀樹。每到放學時間,便有一群小學生擠過來,唧唧咕咕說著語調怪誕的越南語,趴在明黃色鐵門上朝裡張望。我才一隻腳踏進院子,他們便一湧而散,又重聚攏在其他家門口。我不曉得孩子們是否都這樣嬉耍,還是僅對我們這個來了中國人的院子情有獨鍾。

「澡,你會洗?」

我跟著扶貞穿過涼涼長長的走廊,把包裝袋拎到她的房間。

屋子裡有股淡淡的菸味兒,不像平常男人們聚集房間後留下的粗魯刺鼻的香菸味道,聞起來淡腥淡腥的,像是被萬里晴空的海水過濾的菸味兒。我想,那應該就是抽企業貸款菸的女人身上常有的體味兒吧。

可是,哪有一天到晚不理人的道理呢。

說的是中文。

「真不想來這裡啊。」我看著扶貞的背影模模糊糊地想。可是一開始鬧著要來越南阿舅家的不就是我嗎?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後,母親就催促我複習一年重新考試。「要是能去盡量遠一點的地方,打工其實我也願意。」我是這麼對母親說的。

一個雨天傍晚,我揣著小如貓咪的行李袋敲開了那所房子。

來這個家時,我沒有同扶貞講過我的事情,她也沒問。自顧自地招待我吃飯。聽舅娘說,扶貞這兒常接待親戚朋友什麼的,她都慣了。「那孩子,打小就獨自生活,曉得照顧人。」

這一帶,奇奇怪怪的公寓和風俗店一家挨著一家,扶貞的房子就在最裡面靠近山腳的地方。四周全是緊緊挨著的信用貸款形如小盒子的寓宅,簡直黏成一片。這一爿房子的建築風格類似十九世紀的法國,天藍色或是奶油黃的三角形屋頂很是常見,房門和窗戶也大半裝飾成粉彩色。

我像往常一樣舉著牙刷往肩上搭著毛巾到院子裡刷牙洗臉。在我「呸」地一聲往下水道吐漱口水的時候,聽見門口傳來「口匡當」一聲。抬頭一看,原來是上學路過的偷窺小學生。穿著黑色校服的平頭小孩「咕嚕」地把腦袋往後一縮,消失不見。我起身撐著腰,探頭往路盡頭望去,那邊除了白花花的太陽形成的反光路面,什麼也沒有。在西貢,太陽是最不吝惜自己熱情的,什麼時候外面看上去都像白得失去細節。

洗澡的時候,打溼了瀏海。我對著鏡子將溼成一綹一綹的瀏海撥到一邊,爾後塗上強生BB霜。

房子有些黯淡,溼乎乎的藥水味兒瀰漫了整個房間。狹長的暗白色的橫棱格木窗隱約透出的光映穿了她的半邊臉。她用有些嘶啞的聲音喚我道,「進來吧。」

啊,是那樣的女人。我在床頭櫃的鬧鐘下方窺見一個紅色包裝的安全套,像是見到什麼不得了的祕密似的趕緊將目光移得遠遠的。

真傻啊,後來我就不那麼幹了。

拉開冰箱門,發現兩天前買的長麵包早已吃完,只剩下用來夾麵包的一根黃瓜和兩個番茄。趿拉著拖鞋到巷口的早點攤買了一份春捲,一杯豆漿。付錢時想了想,又多添了一份。通常我早飯只吃夾著黃瓜和番茄的長麵包,從不動手煮米粉或者蒸飯糰之類,也不準備扶貞那份。但她昨晚回來得那麼早,說不定會早起想要吃點什麼吧。

對面的二層樓公寓,樓上住著一對年輕夫婦,具體有多年輕不曉得,只每天看著掛在細小陽台上的衣物褲衩和胸罩,寶藍的,黛紫的,還有粉橘色和細花格子樣兒,突啦啦地甚是招展。有時會聽到他們用越南話吵架的聲音,但大部分時候,二樓窗戶和陽台的門都是緊閉的,有斑斕的太陽花枝條像幾近無人看管的兒童般垂到馬路上來。

「好的。」我應了一聲,從她肩上卸下那只白色小兜。

「走廊的燈,記得關。」扶貞站在門口像看白色空氣似的看著我,然後消失在門後。

在這所房子待了快一個禮拜,我每天都把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打掃院子,給花澆水,用手擰乾抹布將粉青色大理石地板來回地搓。用過的碗筷、案板小心翼翼地抹過一遍,馬桶也認認真真地洗了,本想把窗簾也一併拆下來洗,可是豎長型的窗戶實在太高了,只好放棄。母親說,到了人家家裡,要手腳勤快,嘴巴甜。可是,我做的這一切,扶貞都好像沒有看到的樣子。大概她就是那樣一個生性大剌剌的人吧。

放下行李袋,隨著她穿過走廊去盥洗室洗腳洗臉。那麼小的房子,走廊卻長得驚人。脫了鞋,光著腳跟著她白色的奧黛裙裾走動時,直讓人覺得像是穿過了沁涼的長頸鹿脖子。

故│事│大│綱小說以現代的西貢為背景,主人公小碗是個單純乖巧卻隱隱有著叛逆心理的高中生,不管母親和繼父多麼努力維持著重組家庭的溫馨,小碗始終覺得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高中畢業後,小碗獨自投奔遠在西貢素未謀面的舅父一家。

像菸啦,唇膏啦之類的,雖然現在還不怎麼曉得,應該將來就會像扶貞姐一樣熟稔的吧?

「噢,那太好了。」我記得當時自己是這麼說的。

「噯,還沒睡?」

「沒。」

扶貞終於同我講了幾句話,不過是打招呼而已。她推著突突作響的摩托車進到院子裡,我開了門,才十二點不到,竟然回來得這樣早。

我的房債務協商間在長頸鹿脖子的另一頭。

可是現在,果真能夠待在什麼都沒有的地方,清清白白地從頭開始嗎?

「不,是那個。」她朝摩托車下方努努嘴。

「噢,是袋子。」我看見她的女式摩托車腳踏板裡放著兩個白色包裝袋,拎起來一看,是印有英文商標的服裝袋子。

「今天下班這麼早,噯。」我說。

她好像對我的問題不打算回答,把摩托車熄了火,卸下頭盔,走了進來。毛茸茸的長捲髮被壓出了印痕,有點兒像不成形的結縷草。

她的普通話不太標準,聽上去像是另一國度的人講的另一種語言。但我不知不覺就懂了。我用懵懵懂懂地普通話大聲地回她,起初是兩個詞兩個詞地,後來是斷斷續續的短句子。

「放桌上就好。」她擰開梳粧檯上的白黃色鏡燈,開始對著鏡子卸妝。先是摘下睫毛,接著擦掉口紅,然後把頭髮盤了起來。

放下袋子,我在門口站了小一會兒。扶貞姐的樣子,讓我想起初中時候讀過的言情小說裡的女二號,通常那樣的女人都有長長的捲髮,玲瓏浮誇的唇和粉紅色的脖頸。我想起來那天在她房間看到的紅色安全套,再一瞥,已經不見了。

當我正小心翼翼地把扶貞卸妝的樣子從鏡子中一點一滴烙入腦海的時候,她突然扭過頭來說,「先去睡了吧,這麼晚了。」

我點點頭。她把妝卸到一半,眼角殘存的黛藍色眼影,有點像哭,又像蝴蝶死後的多餘的身體。

「有空帶小碗你去海邊玩吧。」

走出門的時候聽見她這麼說。

回到自己床上,我想著扶貞的樣子,想著她突然熱情有致地說起到海邊玩那番話。到這裡一個多星期以來,這也算是她說過比較親密的話了吧。扶貞的樣子,同我之前認識的中國女孩完全不同,不管是樣貌也好,身子也好,完完全全一副婉轉得不得了的樣子。比方說那天早上我吃過早餐後躺在客廳的吊床上晃蕩著看書,扶貞穿著睡衣忽然呼拉拉地從我身邊跑過,看樣子是要去門口拿什麼快遞,豐腴又細小的白色腳踝從我眼前一晃而過,接著又晃了回來。長這樣子的腳踝的女人,真是羨煞人啊。什麼時候起她會對我親熱起來呢?我想像穿著自己那套橄欖綠泳衣同她一起到海灘遊玩的情景,不禁覺得溫柔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曬到額頭的陽光熱醒了。一骨碌爬起來,才發現昨晚睡覺時窗戶沒有關,鵝黃的窗簾被撇到一邊,七八點鐘的太陽直刺刺地在床上形成一灘日灸。

「好。」我的回答穿過暗夜的走廊無人聽得。

我洗了把臉,用洗臉水澆了花,往房間走去。要是這時候扶貞醒了就好了,說不定馬上會帶我到海邊去玩,不是嗎。走過扶貞房間時,我將耳朵趴在她的房門聽了聽,什麼動靜也沒有,那裡面簡直像闇無人跡似的。

剛來的第二天,扶貞問我吃什麼。我都說可以。她說了句冰箱裡有吃的,就不再管我了。感覺上她總在睡覺,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她還在被窩,基本上是過了中午飯的時間才起床,盥洗室一通響後她的房間又歸於平靜。大概是從冰箱拿了點三明治或者法國長麵包和咖啡,又回房去了。下午接近五點的時候她才化完妝施施然地出來,揣著白色小兜,頭髮吹得像褐藻,對我說聲上班去了就不見人影了。

來西貢這段時間裡,哪兒也沒有去過,光是在唐人街的阿舅家住了兩個晚上,就背著包來這裡。阿舅在唐人街是做盆景生意的,也兼賣點古玩和陶瓷,也多得舅娘同我媽講,小碗來這裡同阿舅舅娘學做的生意,也總比留在國內打工強。我這才得以來了越南。剛來的那兩天,暈頭暈腦地在唐人街逛了一晚上,阿舅舅娘請我吃了一頓潮州菜,就叫了一輛摩的把我往扶貞姐家送。說到底,我連西貢這個城市具體是什麼樣兒,都還不曉得。

(1)

西貢往事

中國時報【溫文錦】



新聞來源https://tw.news.yahoo.com/西貢往事-21500538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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